与滑雪结下了终生难舍的情缘 李臻吾的雪上人生

2018-02-06 09:37 北京日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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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 北京日报 作者:王笑笑

上世纪50年代末,李臻吾在瑞士达沃斯第一次穿上了滑雪板。这第一次不是“滑”下来,而是连滚带爬“摔”下来的。“我发誓,以后再也不滑雪了。”年轻的李臻吾赌气说。

如今,将满76岁的李臻吾雪龄已接近60年,教滑雪也有30多年了。2003年,他又在机缘巧合之下,一心扑在了国内大众滑雪事业上。“我没什么别的,就是在大众滑雪领域有一点经验,希望把自己知道的分享给祖国的滑雪学校和指导员。”李臻吾说,“人活到一定年纪,就希望能回馈社会一些东西。仅此而已。”

连滚带摔的三个星期

崇礼万龙滑雪场的高级道上,经常能见到一位白发苍苍、精神矍铄的老人。“全副武装”时,看不出他多大年纪,身姿矫健,迎风驰骋,比小年轻儿还“疯”。等他摘下头盔、雪镜,不相识的雪友纷纷侧目,不禁挑起大拇指——这个老头儿好厉害!

“年龄嘛,就是个数字。滑雪这东西,能走路就能滑,地心引力会把你拉下去。”李臻吾笑说,在国外,滑雪的老头儿、老太太不少,“但国内就不多了,万龙有几个60多岁的,一只手数得过来。”

如同现在是雪场上的“稀有物种”,李臻吾少年时期的经历也不同寻常。15岁时,他被父母送到瑞士读书,人生地疏,语言也不通。冬天大城市的学校都放假了,只有一些小镇开放德文补习班,为了强化语言,李臻吾被送到达沃斯的阿尔卑斯中学。这里有来自各国的学生,而李臻吾是惟一的亚洲人。

达沃斯,这座位于瑞士东南部的小镇,后因举办世界经济论坛而得名。不过,它作为欧洲滑雪胜地的美名存在更久。连雪都没怎么见过的李臻吾,被同学带到滑雪场,却因为听不懂德语,学得一头雾水。在达沃斯的三个星期,李臻吾都是连滚带摔过来的。那时的滑雪裤还是呢绒材质,李臻吾的裤子因为摔跤太多,表面的绒都磨没了,举到灯下一看几乎是透明的。

然而李臻吾违背了冲动出口的“誓言”,他没有诀别雪道,反而爱上了这项让自己吃尽苦头的运动。“滑雪,一不小心就会上瘾。”如今回想起来,李臻吾觉得速度和挑战是最大吸引力。“同一条雪道,雪况在时刻变化,如果还不过瘾,可以钻到树林里去滑、到齐腰深的积雪上去滑。当你滑得越来越好,速度越来越快,挑战也越来越大,吸引力就更大了。”而且,滑雪还有着户外运动独特的魅力,“蓝天白云,空气清新,对健康很有好处。”

“连滚带摔”的三个星期,令李臻吾与滑雪结下了终生难舍的情缘。在瑞士生活12年后,由于工作变动,他偕夫人——同为中国赴瑞留学生的陈芳娟迁往美国定居。同事、朋友见他是从瑞士来的,想必是滑雪高手,便向他求教。然而,已经可以“满山飞”的李臻吾却发现,会滑不一定会教。“教来教去,他们还是滑得乱七八糟,跟我想象的不一样。”李臻吾心里明白,是自己教的方法不对,“不能这样错着教下去,会把别人给害了。”

于是,40岁那年,李臻吾决心成为一名滑雪指导员。“一边提升自己的滑行技术,一边接受培训,补习安全常识,学习怎么教别人。”在瑞士求学时,李臻吾就读于瑞士联邦(国立)理工学院电机工程专业,毕业后成了一名工程师。“工程师的性格,就是遇到问题非得把它解决了才行,否则心里过不去。”

此外,李臻吾当时就职于一家跨国公司,主要负责国际项目管理,工作不分白天黑夜,身心压力都很大。自从到滑雪学校兼职当指导员后,他找到了繁忙工作之余放松、调整的途径。“每周五下午跟老板打个招呼,就奔滑雪场了。人还是得动,不能老坐在办公室里。”

不让客人摔跤的指导员

从爱滑雪到教滑雪,李臻吾在美国21年指导了数千人。“教滑雪挣的钱,连开车往返雪场的油钱都不够。也不是没机会当个小主管什么的,但我只想教滑雪,不想干别的。”李臻吾很享受那种成就感。

李臻吾所在的滑雪学校规模不小,当时有250多名指导员,他是其中惟一的亚洲人。刚“上岗”时,学校管理者看不上这个黑头发、黄皮肤的工程师,很少给他排班。待了两个雪季,李臻吾坐不住了。“你觉得我不懂滑雪,我就给你看看我的本事。”他花了一年时间,考取了美国职业滑雪教练协会(PSIA)的中级证书,而当时学校里拥有该证书的指导员不足10人。李臻吾把证儿往脖子上一挂,再也没人看不起他了。

此后几年,李臻吾又获得了PSIA和加拿大滑雪教练联盟(CSIA)的高级指导员资格。他常说,滑雪指导员不是技术性工种,而是服务行业,“你要保障学员不摔跤、不出事,才能保持对滑雪的兴趣。让学员不摔一下,还能把他教会,才是有本事的指导员。”

在李臻吾的概念里,没有学不会,只有教得不对。无论什么人,在雪道上无法随心自如,一定是教的人有问题。李臻吾擅长“因材施教”,一样的内容,不同的学员,教法不同,效果也不一样。“四五十岁的人可能怕摔跤,娇弱的太太、小姐可能会怕高。念文科的右脑比较发达,可以多给他做示范。如果碰上念理工科的,就多给他讲讲角度、原理,比较好接受。喜欢球类运动的人,身体灵活性、协调性应该不错。如果爱踢足球,腿部力量就比较强。”李臻吾说,工程师的本能就是针对不同问题寻找解决方案,“不可能有一套方案能解决所有问题”。

正因如此,李臻吾认为,滑雪指导员应该涉猎广泛、博才多学,“要懂滑雪,还要了解各行各业、各类人群的特点。最重要的是沟通,好的指导员应该是半个心理咨询师。”一次,一个年轻女孩来学滑雪,李臻吾问她为什么来雪场,女孩说是男友带她来的。李臻吾顿时明白了:男孩会滑,把女孩扔下,自己去“嗨”了。他对女孩说:“我保证你两天就赶上男朋友,他滑什么道,你也能滑什么道。”一下子把女孩的信心和积极性调动出来了,教学效果非常好。

而李臻吾教学生涯的最大一次挑战,来自于一位不惑之年的企业高管。此君提出一周学会滑雪,前提是不能摔跤。听说这位客人每天过手的账目至少有几千万美元,学校里没一个人敢接。校长听说了,找到李臻吾,“你不是一天到晚吹牛,说自己能在不让学员摔跤的情况下教会他吗?把他交给你吧。”李臻吾帮高管穿好雪鞋,发现他走路腿直抖,心想,“这位老兄生意那么忙,肯定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,腿上哪有什么肌肉?”于是,他三天没让高管上雪道,就穿着雪鞋在平地走路、小跑,然后又在没有坡度的雪地上走路,一边强化腿部力量,一边攻破心理关。第四天,高管有些不耐烦了,要穿雪板。但李臻吾还是坚持让他做基础练习,丝毫不放松。

第五天,李臻吾带着高管上了缓坡。高管双腿控制有力,顺利滑了下来,学校里几乎没人敢相信。高管喜出望外,光小费就给了两三百美元。

中国雪协迎来不速之客

因为爱滑雪,更因为较真的性格,李臻吾成了一名出色的指导员。令他未曾预料的是,自己与祖国大众滑雪运动的缘分,也被这两条红线紧紧牵引起来。

2003年,一次无意的自发“调研”,改变了李臻吾余生的走向。那几年,京城滑雪正处于“初始期”。正在广州工作的李臻吾要到北京开会,听闻北京有雪场,一下来了兴致。他扛着雪板,带着雪具,坐上了前往南山滑雪场的大巴。车停到地儿,远远望见窄小的雪坡、简陋的设施,李臻吾兴味索然。他突发奇想,请了一名级别较高的指导员,佯装普通爱好者,还故意做一些错误动作,想看看人家怎么教。但这名退役专业运动员对大众教学似乎并不在行,15分钟后,李臻吾跟人家“摊牌”了。

作为国内最发达、国际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,北京的雪场环境令李臻吾感到失望。“会不会是例外?”李臻吾不甘心,一星期后又跑到石京龙滑雪场。随后他又去了莲花山滑雪场,但情况都是一样。李臻吾做了一个决定,他来到中国滑雪协会,敲开了时任秘书长田有年办公室的门。

李臻吾作了自我介绍,诚恳地提出国内大众滑雪存在的问题,并表示希望帮忙提高、改变。当时已是下班时间,田有年还有客人在。他看了李臻吾的资料,嘱咐秘书丁奕与其对接。丁奕与这位年过半百、毫无背景的“不速之客”聊了一个半小时。就这样,李臻吾受聘成为中国滑雪协会高级顾问,辞掉了本职工作,全身心投入到中国滑雪事业中。

此后的14年,李臻吾尽心竭力,用半生经验推动中国建立滑雪指导员体系,促进中外滑雪文化交流,规划国内大众滑雪产业的发展。2007年底,中国滑雪协会成立首支“特训队”,并于2008年在北大壶滑雪场展开首次集训。所谓特训队,就是从高水平退役运动员中精选一批人员,培养成为大众滑雪的骨干力量。这一次,李臻吾面对的不是普通爱好者或“门外汉”,而是竞技场上的高手。其中不少人的滑行技术甚至高于李臻吾,有队员私下抱怨起来,“这老头儿是干嘛的?我都滑了20多年了,用你教吗?”

面对质疑,李臻吾非但不生气,反倒更认为这些年轻人的认识存在误区,需要帮助。大众休闲的滑法不像竞技那么消耗体力,李臻吾在北大壶滑雪场的雪道上上下下五趟,大气都不喘,给了学员一个“下马威”。而他的敬业精神和对细节的把握,也令队员五体投地。“比如李老师会提醒我们,指导员至少应该随身携带两三副手套。因为高山环境气候多变,需要随时更换。”如今在瑞士某著名雪场担任指导员的李春雷说:“他让我们知道了‘滑雪指导员’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。”

两个雪季下来,特训队员对李臻吾的抵触已完全消除,其中许多人日后成为中国滑雪发展的排头兵。他们在全国各大雪场培训了滑雪指导员上千人次。然而,随着中国滑雪协会领导层人员更替、工作方向转变,特训队渐渐成了李臻吾个人推进的事。早期的队员,也没能全部留在滑雪行业。李臻吾遗憾之余,也一直和队员保持着联系。去年3月,他还组织了一场“特训队十周年庆”,和这些忘年交的老朋友聚了聚。

“普通爱好者”的执著

自2003年起,李臻吾一直中国、美国两头跑。期间也曾碰壁、受阻,但他始终没放弃这件“有意义”的事。北京已经联合张家口获得2022年冬奥会举办权,而中国滑雪产业的发展还有太多不尽如人意之处。李臻吾觉得自己想做的事还没做好,“工程师的本性嘛,就是不服气,一定要把事情做好才罢休。”

受聘于中国滑雪协会的头三年,李臻吾花费大量时间、精力用于构建指导员培训体系,但推进工作并不顺畅。他偶尔会向家人抱怨“吃力不讨好”,心里也怀疑过: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?2006年,丁奕出任新成立的大众滑雪部副部长,携手日本滑雪指导员协会在华举办培训及考核。丁奕连发两封电子邮件,又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李臻吾,一定要老爷子出马。李臻吾的家人有些不乐意:你想帮人家,结果干了三年,碰了一鼻子灰,还去干什么?可到了这会儿,李臻吾还是放不下,坐上了回国的飞机,“一个年轻领导刚上任,我得去看看什么‘路数’呀。”

要问为啥一把年纪还如此千辛万苦“没事找事”,李臻吾淡淡说道,只是觉得这件事有点意义。“活着首先当然是养家糊口,而且作为移民家庭,生活安安静静就很好。但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?吃喝玩乐,滑滑雪,没有意义嘛。我做这件事,不图名,不求利,也不是没其他事情可做。只不过看到这里有这么一件事,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承担,就来了。”与此同时,少小离家的游子之心,也牵引着李臻吾归根之路,“毕竟是中国人啊,也想为祖国做点事。”

如今回想起来,李臻吾自认这些年也“做成了一些事”。组建特训队并开展多次集训,规划创办中国滑雪学校,为产业发展培养专业人才;数次代表中国参加“国际滑雪指导员联合会大会”,策划多届“国际滑雪文化交流论坛会”,加强大众滑雪的国际沟通与合作;主编《社会体育指导员高山滑雪教学手册》,获国家版权局认证;编纂并自费制作的《滑雪教学手册》和《滑雪教学随身卡》被国内许多大型雪场采用……

2015年,李臻吾受聘担任万龙学院院长,开始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对滑雪学校校长和相关企业管理层的培训,以由上至下的方式将教学规范推广至指导员,并在经营管理、人才培养等方面提出解决方案。“这两年,中国滑雪的发展环境变化很大,钱往桌子上一拍,一座雪场就拔地而起了,但软件建设跟硬件投资完全是两回事。这样下去,2022年之后,这些雪场迟早要消失。”李臻吾希望北京冬奥会是中国滑雪产业发展的一个节点,而非昙花一现的终点。

2015年夏天,当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在投票现场念出“Beijing”的时候,远在美国的李臻吾欣喜之余感到了更多忧虑:“中国大众滑雪起步没几年,虽说近几年发展很快,但要在2022年做到让世界认可的程度,任务还是蛮艰巨的。”如今两年多已过,问李臻吾接下来有什么特别计划,他毫不犹豫地说:“还是脚踏实地做好这份事情吧。”

至于四年后,北京冬奥会时,自己在做什么,这位中国滑雪产业的推动者笑说,到时候自己80岁了,说不定连飞机都不能坐,干什么“得看老天爷”了。“大概会和其他冰雪爱好者一样,在电视机前收看比赛直播吧。”李臻吾说,“因为我就是普通爱好者中的一员啊。”

滑雪是一件很家庭的事

李臻吾爱滑雪、教滑雪,妻子和儿女也都是滑雪指导员。一家人去过北美、欧洲、大洋洲的滑雪胜地,就差亚洲了。“我一直想带他们回国滑一次,但儿女工作太忙了,不能说走就走。”平日,李家的家庭聚会也以滑雪为主,“滑雪本身就是一件很家庭的事。在这个社会,一家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,挺难得的。”

李臻吾有一对儿女,小时候,周末一放学,他就开车带孩子们直奔雪场。久而久之,孩子们都成了高手,女儿更是不到15岁便开启“教学生涯”,是所在州最年轻的滑雪指导员。在美国,参与校外社会活动是考大学的加分项,从事指导员一类的工作则意味着责任心、领导力等。李臻吾的女儿跟她老爸一样“不吝”,直接跑到滑雪学校去自荐。“没想到她还挺会教,一人领着十几个学龄前的小朋友,像个孩子王。”李臻吾的儿子则凭借出色身手入选了竞技滑雪队,一度有望成为职业选手。但他不喜欢竞技训练,练了三年,又回到了滑雪学校。

李臻吾的外孙更是两岁便开始上雪。小家伙如今14岁了,滑起来能把大人都甩在身后。一次,几个特训队员和小外孙一起在树林里滑雪,小家伙带路,突然一个急转弯,特训队员体重大,不如孩子灵活,“砰”地撞到了树上。

李臻吾的老伴陈芳娟,是40岁才开始滑雪的。陈芳娟也是瑞士留学生,读大学时,李臻吾带着女友去了三次雪场,不是赶上狂风暴雪就是天太冷,加上李臻吾当时不太会教,陈芳娟的“初体验”很不好。直到40岁时,李臻吾和儿女都在滑雪学校上班,陈芳娟才有点寂寞。“你们一天到晚出去玩,我在家给你们烧饭,不干!”于是,陈芳娟穿上了雪板。

当时李臻吾在滑雪学校已经混得不错,受他之托,陈芳娟的老师都是高手。她很快掌握了技巧,也体会到了滑雪的乐趣。那阵子陈芳娟真是滑“疯”了,雪场早上8时开门,她7时50分就去门口排队,下午16时关门,工作人员肯定是在雪道下等她滑完最后一趟。后来,陈芳娟成了雪场的巡逻队员,每天开门前半小时上雪,白天在山里随意滑行,为有需求的游客提供帮助,关门后还要巡查一遍,比老公、儿女的滑雪时间都要长。

再后来,60多岁的陈芳娟成了一名志愿者,经常开车两个小时到一所残疾人学校,指导残疾人滑雪队。“她是生化专业的博士,年轻时是医院实验室的主管。我以为她会去雪场医务室发挥余热,但她更喜欢在雪道上。而且可以帮助别人,是另一种收获。”李臻吾说。

陈芳娟比李臻吾大一岁,两人相识于1963年的留欧中国同学会。1968年,李臻吾给陈芳娟的爸爸写了一封信,两人在苏黎世结了婚,转眼已近半个世纪。搞学术研究出身的陈芳娟是李臻吾的贤内助,性格内向,很依赖丈夫。李臻吾总说,自己做什么都要“请示家里领导”。话虽如此,但对李臻吾的事业,陈芳娟一直很支持。李臻吾将工作重心转移至中国后,两人聚少离多。但陈芳娟说,“我滑雪就是玩,他不一样。他的每一点成就,我都真心为他感到高兴,为他自豪。”

责任编辑:戚连民(QE000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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